拿玫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。



椅背太硬了, 硌得她后背很疼。她出了很多汗,汗水滴进眼睛里,酸涩得简直睁不开。她试探着睁开眼——可光线太亮了, 令她的眼睛一阵刺痛——她又闭上了眼。



匆匆一瞥之间,她看到自己坐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。天花板低矮,四面是软趴趴的海绵墙, 仿佛在不断地向内收缩着,产生了一种视觉上的挤压感。



而她穿着一件白色病号服, 宽大的袖子下,是一只雪白的、瘦骨嶙峋的手腕。



很熟悉。拿玫暗自心想, 怎么又是病号服。



——不对, 她警戒起来。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?



桌子对面坐着一个男人。



“别紧张。”对方柔声道,“你安全了。你现在是安全的。”



拿玫本能地觉得这轻柔的声音——像一张薄薄的纸片漂浮在空中——令她感到很不舒服。很不真实。



但他的话仿佛某种指令。她还是慢慢睁开眼。



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。他戴着金丝边眼镜, 双目狭长,五官阴柔秀丽。明明有几分贵气,却又带着距离感。



“你好,我是你的主治医生,我叫颂蓝。”他说。



拿玫:“颂,蓝……”



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。



舌尖轻轻上挑, 莫名觉得在哪里听过。



颂蓝:“这个名字很耳熟吗?没错, 在你的记忆里,我的身份应该是——高斯公司的游戏设计师颂蓝。”



话音刚落,拿玫闪电般地抬起头。



那几乎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的生理反应。她握紧了拳头, 白得发青的手背上青筋尽显;眼神死死地盯着颂蓝, 如同一只饱含杀意的兽。



颂蓝推了推眼镜。



他并没有害怕, 反而轻轻一笑, 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:“放轻松。你现在是安全的。”



“我知道, 现在你的大脑还很混乱。你觉得自己玩了一场致命的VR游戏,通关失败的话,就会死在游戏里。是这样吗?”



伴随着他的话,拿玫脑中的画面渐渐复苏过来。



“大逃杀。”她说,“我们在玩一场逃杀游戏,那个游戏的名字叫「猎杀计划」。只有两个人可以活下来……我在做一个支线任务……”



可是支线任务的内容是什么?



她想不起来。她的大脑里只有零零散散的画面。



“放轻松,你现在是安全的。”颂蓝重复道,“接下来,我要告诉你一件事。这也许会突破你的认知,但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。”



“这一切都是假的。”他一字一句地说。



拿玫愣住了。



下一秒钟,她的身体再次绷得很紧。她几乎是以一种进攻的姿势趴在桌子上,虎视眈眈地看着颂蓝。她的眼神都要吃人。



颂蓝平静地说:“这是一场试验。整个游戏,猎杀计划,ALIEN,坎梅斯,一切都是假的。”



拿玫;“假的?”



她的嗓音如此沙哑。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。干涩的咽喉像一根生锈的铁管,艰难地吞下唾液。



她的情感无法接受自己听到的这一切,



但她的理智却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:她在一间病房,而非所谓的游戏里。这里的一切都超出她的认知。她面前的人自称医生,而她却穿着病号服。



颂蓝看着她的眼睛,用一种接近于冥想时的轻柔声音说:



“你正在慢慢回忆起了游戏里的事情——这很好。我相信你早已经察觉到这个游戏的不对劲。你是否常常会觉得很奇怪?为什么自己的记忆始终是缺失的?你真的觉得自己从小生活在坎梅斯吗?那么为什么你对这座城市毫无归属感?为什么你根本记不起来自己的十八岁以前发生的事情?你的十八岁,真的存在吗?”



拿玫愣愣地坐着。



太多的信息冲击着她的大脑。



颂蓝:“ALIEN是假的,坎梅斯同样是假的。你并非是坎梅斯的居民。你对于这座城市的记忆,全部都是系统所填塞的虚假记忆。真相是:它们都是伴随着这个——名为ALIEN的游戏才开始的。它们都是假的。”



拿玫终于抬起头,冷冷地说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。”



颂蓝:“我想说,这一切都是一场实验,是系统精心设计的「双重梦境」。”



拿玫:“实验,什么实验。”



颂蓝:“心理实验。”



他扶了扶眼镜,渐渐坐直身体。



“暴力,血腥,极端环境下的人性,是令无数人着迷的话题。科学家,社会学家,人类学家……人人都想争抢这个课题。可是,这偏偏是不「人道」的。我们不可能真的让一群活人去厮杀。所以人类才不断地制造出以杀戮为主题的游戏——绝地逃生,堡垒之夜,达尔文计划。但如果这一切是假的,玩家也知道这是假的,未必太索然无味。”



颂蓝的指尖交叠,托起秀丽的下巴。



这动作看似漫不经心,但一双眼却无比专注地看着拿玫。镜片折射出的目光亮得出奇。



“所有的「沉浸式体验」,到最后都是一场真与假的博弈。你们所参与的正是一项这样的实验。一箭双雕,这既是游戏内测,也是心理试验。既是杀人游戏,更是角色扮演。在核心的逃生游戏ALIEN之外,我们搭建了生存区「坎梅斯」。这是一层心理防御机制。你们相信自己是坎梅斯的居民,才会相信这场游戏是真的,才能作出最真实的反应。”



“这,就是「双重梦境」。”颂蓝说,“我作为心理顾问,也参与了这个游戏。所以你才会见到我以游戏设计师的身份出现。——也许在你的记忆里,我们里曾经有过一点小矛盾,请不要介意,那都是假的。我本人非常欣赏你。”



拿玫:“那我呢?我到底是什么?”



颂蓝:“你是参与游戏内测的志愿者,老实说,也是游戏的一匹黑马,我们都没有想到你的表现会这么好。测试结束后,你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;大概还会有大笔奖金。当然,在此之前,你还需要在这座医院里住上一段时间,接受我对你进行的心理健康评估。”



拿玫无动于衷地看着他。



她脊背挺直,一只手轻轻垂在身侧,藏在桌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。



他的话里有太多的信息量,而她的记忆却依然是混沌一片——她无法分辨。无法判断。无法抉择。但她的本能告诉自己,她绝不能暴露出软弱的一面。



于是她的另一只手还停在桌面。



葱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金属表面,发出了不规律的声音。



仿佛无声的反抗。



颂蓝微微一笑:“当然,我也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取信于你,毕竟这个游戏确实对你下了很深的心理暗示。况且,你可是拿玫,是我们的黑马小姐。实话说,我跟你说话的时候都很紧张呢,就怕你突然跳起来,要扭断我的脖子……”



拿玫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。



她想说,那不是我,我才不会做这么暴力的事情。喜欢扭断别人脖子的明明是……



可是她却卡住了。



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明明已经压在她舌尖,但就是无法被说出来。她的记忆依然是一团浆糊。她忘记了什么——



拿玫感到大脑一阵剧痛。翻江倒海。



颂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他并没有说什么,只是双手托着桌面,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


“没关系,慢慢来,我们还有很多时间。对了,你还记得自己有一个朋友叫路显扬吗?”他微微一笑。



拿玫:“他已经死了。”



颂蓝:“好消息是,他并没有死。”



他猛地拉开了窗帘。



透过玻璃窗,拿玫看到了对面病床上躺着的人。那是路显扬。他双目紧闭,脸色却很红润。



颂蓝:“他没事,只是睡着了。”



拿玫感到一阵巨大的幸福——乃至于眩晕。



但她强行按捺住内心的喜悦,冷冷问道:“其他人呢?”



颂蓝:“放心,所有人都从游戏里脱离了。”



他将一个平板电脑递给她。拿玫看到了屏幕上的人:万祺,Maxi,甚至于那些被她杀死的玩家……全都都躺在病床上,睡得很香甜。



拿玫:“游戏的结局是什么?”



颂蓝笑了笑:“当然是你赢了。所以你才是最后一个脱离游戏的人。”



拿玫的嘴唇碰了碰。



她本该觉得高兴。她赢了。获得了高额的奖金。而她的朋友们也都还活着。所有的那些遗憾和痛苦都被弥补了。



可是,她依然觉得不真实。



她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。一个……最重要的东西。她的记忆还失去了最关键的一环。



颂蓝打破了沉寂:“其实,之所以会提起路显扬,是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对你说。还记得吗?在游戏里——我的意思是在坎梅斯——你的朋友,路显扬,他被植入了虚假的记忆。”



拿玫冷笑:“何止记得。你们害惨他了。”



“这并不是一个试验。没人在乎颜丹露的死,她只是一个推动城市覆灭的工具。”颂蓝说,“其实,这是一个隐藏的提示,是我留给你的线索。“



“记忆是可以被篡改和植入的。路显扬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边?为什么独独是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?你有想过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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